琶音雨下个不停

这个人什么都没写。

【承花】阿育

阿育这个名字,说起来可能村子里没人认识,看见脸倒是熟络的不得了——叫阿亚、阿鱼,或者一个人痛痛摔上一跤喊一声“啊哟”,他都会答应了。嘴唇像两片皱缩海绵的阿婆,看见是他了用椰子壳敲敲几下,沙地就帮她喊一声阿育。


嗳,大家喜欢让没有烦恼的人帮忙,不然又要新添烦恼吧。


他那种人,应该是没有的吧?放着政府补偿的楼房不去住,像船一样日夜停泊在码头附近,捕鱼的本领有一点的,不过房子在旅游旺季能租出去的话就不用起早贪黑。兴头上来了,玩一样去海里一趟,有时候乘着空船回来,出港前听他许诺贝啊壳啊的小孩将他拖上沙滩的小船像鼓一样拍,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这是在干什么?候鸟一样飞来的游客问。


阿育如实相告,照顾完这边向那边喊道:“不是我不给你!是海不给我。”小孩子怪他不守信用,他倒是怪起海来了,这说得通么?咚咚声一哄而散扔过来一串笑,没有人怪他。


“围过来的时候,不要给他们钱。”阿育的英语磕磕巴巴的,只好加些表情动作润滑,棕色晒得发亮的眼皮一抬、手一指,磕磕巴巴的游客也能听懂了。


“小孩子、说得好,我不好。”


阿育琢磨名词单复数的空当,刚才那个游客夸他说得明白,流利是一种好,说明白是另一种好。


“我不在,有的时候。你和他问路向小孩子。坐船,那边——”


说是码头,更像一小段经费不足就没修下去的桥。他们在一个小岛上,海水退了能跑着到另一个大点的岛上去,不想走路就去那边,到其他景点的船票也卖的。岛上生活设施不比陆地上的城市,只算个现代人的临时避难所。


一位说谢谢,另一位点点头。


“有麻烦就叫我,叫我阿育。”


“请问是哪个yu?还有,去哪里才找得到你呢?”


“随便,我听到了就会出来的。”


似乎意思是“听不到就不出来了喔”。


“······如果是紧急情况呢?”


“这里没有急事,有也急不得。有突然发病的话不要住在这里,等船开过来你都死了。大岛上有飞机,我看到,他们周尾不上班的。”


“私人飞机能停靠在那片空地上吗?”


话少的那位指向方才小孩敲鼓的位置。


“不行啦,经常有人玩。”阿育指指另一边。


“有树的话恐怕不行,不过谢谢啦。”


“砍掉就好了啊,我有砍刀可以借你。”


“······谢谢。”


分别后更容易和人搭话的那位小跑上来,跟阿育说了声抱歉,两人的行李似乎全由另一位照看着,他才得以身体和脑袋都闲适轻松,说两人份的话也不费劲。


“我那位朋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我才会问那个。来之则安之,我们会好好坐船的。”


阿育还有别的大事要做,摇摇头说随便啦。




大事么,就是和大海有关的事,如果阿育在船上睡着,不知能不能做海那样大的梦。房子已经租出去了,船也给他们拍完消过气了,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阿育睡着了,又被“阿鱼——”叫醒了,没完全醒的话就可以不用应,但是渔网破了,那不行的。渔网好补,缝漏风的衣服一样,嗖嗖嗖,阿妮几下就缝好了,可是阿妮去岛外上学了,这里只有闲人阿育,有空帮稀里琐碎的忙。


补好渔网还有一件真正的大事,阿育匆匆向自己的房子走去,比棕榈树还高的公寓楼内部其实像蜂窝一样小,阿育找到熟悉的号码咣咣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天啦,是那个不好惹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人要痛死啦!借我一片药。会还的。”


“出什么事了?”


“伤到脚,要痛死了!求求你。”


“有人受伤了吗?”面相和善的那个突然裹着浴袍出来询问情况。


“很痛!”


“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他向守卫叽里咕噜说了什么,转向阿育,“严重的话要处理伤口,岛上不行就要尽快去医院。救援队的电话······”


“谢谢!你有好报的。”


“再痛一天只能吃一片啊——!!”


阿育托着塑料手套里的药片,用好像偷那么快的速度从大太阳底下窜出去,矮身钻进一处草屋,血腥味让热空气反复煮开,很不好受。药已经吃了,接下来就是看造化,造化大一点就有人愿意载他去别的岛了。阿育的船现在就能开走,但人不能死在船上,以后不仅捕不到鱼,还要沾一身的坏东西。快要死的人不应该再打搅活人了,受伤的人也知道这一点,药劲上来眉头松了些,面皮舒展开来,一点不像刚才哭闹,说想去看看海。


海么,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还看不烦呐。


一众七手八脚把人抬到码头附近的沙滩,想有个好收成的渔民都从那里出海,只是捞两下糊弄小孩子的话别处也可以。人去劈砍了几丛香蕉树的叶子,平举着遮阴,渔民老早就让晒得棕黑棕黑、黑红黑红的,一辈子戴个草帽不怕太阳,现在才有空好好享受一片荫凉。


即将像候鸟一样离开的游客,像候鸟一样来了。几个好奇的看向阿育这边,以为赶上了什么仪式,背回身找船长打听。船长是个高鼻子白人,一晒就红通通的,两颧长了不少晒斑。他抬手让帽檐加长看过去,用游客听不懂的话大喊了几声,一改此前的温顺样催人下船。商用的船有大功率马达,载着看海的人嗖一下飞走了。


阿育听懂了,那时船长大叫着:“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啦!”还没来得及塞给他买票钱,就飞走了。可人命关天什么事呢,天上除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太阳,就是很贵的飞机,飞上一次,下半年就不用活啦。而且会飞的东西总会掉下来,好比日日乘船总会遇上翻船一样,人也是吧,天天活着总会死的。


想明白这些,阿育决定死前要回去睡午觉。一觉醒来忘掉不好的事,就又是活着了。




鱼虾、螃蟹、顶部剜好口的椰子,那个人看起来力气挺大的,喝到椰汁应该不是问题。马马虎虎的鱼骨手串,游客可能不喜欢吧,材料倒是没的说,都是从村子里各家各户捕到的最大的鱼身上敲来的,抱过伤者脑袋的手去一家家讨来洗净,先磨钝再磨光。形状各异的一小串,太阳底下晶晶亮,小孩子看了都喜欢。


这次不巧,阿育被逮了个正着,刚放下东西一抬头就是门缝里一颗红脑袋。红脑袋把他请进屋,打开冰箱哗啦抽出冷冻柜。


“事情我大概都听说了,伤者没事就太好了。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小事。”


我们?阿育将自己的家环视一圈,没有别人在。


“不用这么客气,你看,这里已经有很多了。”红脑袋拨了拨上层的鱼虾冰棒,下层也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代我们也说声谢谢,新鲜的海产品很珍贵,拿去集市上比送给我们更好。”


“他怎么说?”


“哦,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红脑袋笑笑,说叫他花京院就好。


“花是什么花?”


“呃,不是。‘花京院’是我的姓,是连在一起的。”


“长在院子里的花?”


“源头是我家乡的一条街道名啦,你要这么理解也没什么。我一般称他为JOJO,”花京院向一侧点点头,那边的椅背上搭着条背心,“总之,真的不用送东西了,我们不做饭的。外面很热吧?要喝杯水吗。”


阿育摇摇头,“你要说跟他们去说,不要跟我说。”


“你只负责送东西?”


水壶一开一合,一杯水就倒好了。


“嗯,不然她央求我送,你又不让我送,我只好在大太阳底下傻站啦。”明晃晃的水杯让阿育想起来什么,“手串你留着,不要就偷偷丢掉,吃的好分,那个不好分。”


花京院点点头,同意了。送客至门边,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啊,你和他才有趣。”阿育挠了把耳朵,“怎么一个来这里上班,一个家里蹲。”


“上班?”


“对啊,‘海边有个无家可归的大帅哥’,是这么说的。”


“承······JOJO他没坐船去别的岛吗?”


“你们的想法怎么又不一样了。”


“······总之辛苦你这些天跑这么多趟,只是些止痛药而已,谢意已经足够多了。”他顿了顿,“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随便啦。”


阿育走出去好几步了,后面传来一句:“你为什么一开始要假装英语不流利?”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的朋友对你之外的人都很有意见呢。”


“啊······其实是有原因的。他——”


“随便啦。”


天还早,路上摘个玛塔果来吃。




次日阿育主动给房客逮到了,说这是最后一条鱼,不会做就生吃了吧,日本人不是爱吃生鱼片么?别再冻冰棒了。

花京院思忖片刻,问能不能请他吃饭。对他有意见的人下班时间还早,可以在屋里等。阿育嘛,有吃的就吃,饭菜也好玛塔果也罢,饿了摘来就是了。公寓厨房设施齐全,锅具调料都是一并置办好的,有闲做饭的游客少,水槽、台面看着都挺新。花京院看起来也像会做饭的样子,烧锅起火都很小心,没什么可操心的房东阿育随即在餐桌旁打起盹儿。半晌没睡着,眼皮重的像铁锅,睨了一眼空调,哎哟。29度的风在封闭房间内热的打转,做饭就更热,难怪不做饭。


“尝尝?我新学的菜。”

方才对着手机捣鼓明白各种调料是什么的人这就起了大厨风范。

阿育尝一口,表情好像是全世界最难吃的东西都在这个盘子里开会了。花京院脸上也挂不住,忙问有什么改进措施。

“你像是会做饭的,卖相也不错。还请人来吃饭,让你的朋友帮忙拿拿主意。别的都好,谢谢了。”

花京院似乎还在等他说什么。

“你的舌头坏了!好啦,非要我说出来。”阿育抿着嘴,再不肯说话了。

“我知道,所以你得帮我尝味道。”

他有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干嘛不麻烦他呢?

“我就是想给他做道菜,才拿你做实验。抱歉······”

“我不能长时间待在外面,所以——你看,我也是给自己找点事做。”

“好吧,其实是我们把菜单上的都点过一遍之后,天气那么热,再吃海鲜炒饭就要对吃饭提不起兴趣了······”

“鲜鱼用水煮了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再加点盐。”

“加多少盐呢?比如五百克的鱼;要多少水?考虑到蒸发,保证盐的浓度应该要适量多加一点?”

“这你去问鱼吧,我不晓得它多少克。”

“嗯······生鲜煮一下就好吃的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水煮有什么秘诀吗?”

阿育已经在门口等着主人开门送客了。

“水多加盐,盐多加水啦!”






“阿育阿育,轻松自在;阿育阿育,优哉游哉。”


这是小孩子编给阿育的,想像他一样自在的时候就半唱给他听,嘲笑他是懒汉的时候也唱给他听。阿育么,不在乎这个,两片嘴一张一合,一句话就没有了。且说笑他懒汉的不过是还惦记着海里的东西,什么时候再去捞两下就有的,不用操心啦。


“阿育阿育,你短他长——”


什么呀?阿育看过去,树的影子里站着海的守卫,所谓上班就是指这个看海——看住海,防止漫无边际的蓝色长出脚来。


“伸长脖子,那才叫长——”


小孩看他模仿守卫不远处几个传出“无家可归的大帅哥”这个消息的年轻姑娘,躲在树后翘首以盼的样子恨不得脖子再长长二寸哪,笑得嘎嘎吱吱响。


“阿育阿育,他在看什么呢?”


“看海吧。”


“海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不嫌烦呐。”


蓝蓝的一大片,这里和那里都分不清楚,好看和不好看,天光一变潮汐一起也都不同了,找都找不着。看海的人有什么心境,阿育是体会不来的,阿育优哉游哉的快乐,旁人也模仿不出,做个饭都要想太多,把新鲜的美味冻成冰棒,真要等明年夏天再吃?身前这群小鬼头们连明天都等不了,等到明年都成能跟父辈出海的大人了,谁再来喜欢这些小孩子家家的东西。


阿育收好网,拖着船往海中走去,身后跟着一串无忧无虑的笑声。




阿育教的法子很管用,JOJO一人吃了一点五人份,说还不错,花京院若不嫌麻烦他可以每日回来的时候去集市或常去的餐馆买条鱼。买鱼?花京院看着好友汗流浃背洗锅的样子,说遇到椰子也买几个吧,放冰箱冰起来。

“不想喝了。”

承太郎擦了把汗,阿育送来的椰子九成都是他解决掉的,花京院的兴趣仅限于看他给椰子剪彩——徒手敲掉头顶开好的圆窗,然后挖出椰肉来当二人的零食。

“那来喝水。”

玻璃杯一套有六个,他们取了两个用。承太郎那杯让他一饮而尽。

顷刻间,桌子上又出现了一满杯水,他喝水不嫌多,抓过来囫囵几口也吞下去。

到第四个满杯,他才说不想喝了。

“大海看了那么久,口渴也是理所当然嘛。”

他们本来约好承太郎做代表去附近几个岛上游玩的,运气好说不定能看见海豚,他无意辩解。




“下次去个不太热的地方。”

这是承太郎式的和好方式。

“我好喜欢法国。”

跑题是花京院式的和好方式。

“还想去住一阵也可以。”

“算了,不想打扰波鲁那雷夫那家伙。”

一盆椰肉放在沙发中间,一片一片减少中。

“他也没空理我们吧。”

电视要是个泡泡机,用下午档肥皂剧做泡泡水肯定能吹出不少泡泡。




“冰岛,怎么样?”

“太冷了。”

“嗯······夏天去会好一点吗。”

承太郎后几天再没去海边上班,或者说只是换了个守卫的对象仍然在上班?





“说起来,你一开始为什么对阿育有意见?”

意见?承太郎从暖烘烘的椰子味里回过神来:“他假装英语不好。”

“你怎么知道的??”

“找导游的时候路过,听到他和别人搭话。”

“真的吗······?我就在你旁边,可完全没有印象。”

“游客中心不是推荐他吗,看到就开始注意起来了。”

“你还真是······”

“花京院,我想了很久,有件事还是应该告诉你。”

承太郎的神情分外认真:

“阿育死了。”


傍晚,小岛某处升起一团篝火。认识阿育的人,其实也就是全岛的人,都要各自往里投一样物品,火把东西烧尽了,人也要跟着哭一场,流一滴眼泪也是好的。他们俩为选哪样东西苦恼了一阵,和阿育有关的其实只有那么一丁点,于是硬着头皮,一人拎了条冻得跟冰棒一样的冻鱼来了。鱼冰棒让火烤化,发出一股焦香味,小孩子刚哭完身心俱饿,找到片大香蕉叶乱撕一通,裹着手从火堆边取出两条一面火候不足一面焦香有余的鱼来,草草插了根棍子烤着吃了。没人拦着,阿育要是还在,也会让吃的。

吃饱喝足该哭了,明亮的啼哭,隐忍的啜泣,擤鼻涕的声音,猿猴一样的叫喊,都有的。平日刚强到了极点的两人,也不忍落下一滴泪来。哭罢拿沙土灭了火,先前受过伤让高鼻子船长载走的男人和妻子走过来,四个人能说三门语言,可惜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但“阿育”那个发音能听懂的,一声“阿鱼”、“阿育”、“阿玉”,还是“阿亚”都知道说的是他。两边互相道了谢,乘夜色离开简陋的葬礼。


“你想说‘去海上没回来不一定代表死了’对吧。”

这是来岛上除了吃饭之外,两人第一次一起出门。

“我想问的,可看大家的样子实在问不出口······”花京院本执意穿了件长裤长衫来,热的当即脱了上衣,和他那个穿背心的朋友一起终于看起来像是游客了。

“我以为你不会告诉我。虽然是只见过几面的人,听到死讯还是太悲伤了。”

“你考虑了多久?”

花京院停住,像是非要听到一个答案不可。

承太郎看看暮色之下的海面。

“十分钟。”

然后像喝水一样咽下后半句话:就像一辈子那么长。

还有,阿育那家伙无论如何以后别教人做饭了,咸得人喝四杯水才止得住口渴。

花京院的红发在风里像海鸥一样飞。

“怎么了?”

那么咸也说不定是这家伙眼泪放多了?

“我也想起阿育了。”

花京院拿下手串,将亮晶晶的鱼骨一个一个解下来,摆在手心里数了数,给承太郎一半,对着月亮看也反光呢。

十来枚鱼做的小骨头依次抛进海里,有的刚打起水漂就让浪推平了,有的飞了很远很远,有的栽在不远处的沙子上让捡回来,再丢一次。每丢一次,大海就替人喊一声:“阿——育——阿——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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